书屋

从小我父母不给读＂课外书＂，以为，只有学习成绩最重要．

当然，家里也是没有书可以供我们读的．

我在小学里当学生头头，班主任老师知道我喜欢看书家长又不允许，就给校长提议，让我兼任学校图书管理员．这样，课间和放学后一个小时我就在图书馆工作．

所谓学校图书馆，根本就是一间小教室，几排书架，同学们课间放学后忙着玩耍，很少有人来借书．这样，我就有时间呆在那里慢慢地读自己能力范围以内的书．

隐约记得那时候，图书馆里也就是些＜＜半夜鸡叫＞＞，＜＜刘胡兰＞＞，＜＜黄继光＞＞之类的书．也有＜＜白毛女＞＞什么的样板戏的连环画．对我来说，总比没有好啊．

至今我都非常羡慕那些出身书香门第的人，从小被文字熏陶的，气质内涵总有些不同吧．我也常常将自己的浅薄归罪于是因为没有文化底蕴之过．

以后是逮住报纸杂志就乱看，什么角角落落都翻个遍．

上大学后，功课突然就轻松得不象话．刚刚被高考压抑得喘不过气来的我，一下子就慵懒得整天无所事事，浪费了快半年才想起来，将自己丢进学校图书馆．那段时间总算马马虎虎地读了些本来早就该读的书．

性格上来说，我读书也不会是钻研刻苦的那种，加上功课上不肯让人，球队活动不愿拉下，真正的，也没有读进去多少．现在遗憾后悔都来不及了，浪费了多少好时光啊！

工作后在一流的公司上班，办公室里可以看任何报纸，还是不能读自己想读的书，尽管有时候真的是8个小时枯坐．想起来心都绞似的痛．

那个时候，新公房区（被称作新村的）陆陆续续地开出了些小饭馆，录像带店，杂货铺，理发屋等等便民小店．然后，就悄悄地，一位双腿残疾的男青年，带着眼镜，斯斯文文的，开了一家铺面很小很小的书店．文学作品，工具书，杂志，报纸都有．

这是我惟一常常下班回家后去消磨时间的地方．

他从来不进那些卖得好卖得快的庸俗不堪的货物．所以，慢慢我有事没事就散步过去看看有什么新书没有．

和他投缘地聊多了，他也渐渐知道我喜欢的书的类型，有什么值得看的，每次去都会介绍给我．

我的＜＜沈从文全集＞＞，＜＜池莉作品集＞＞，＜＜王小波作品选＞＞，＜＜丰之恺作品集＞＞，＜＜梁实秋散文全集＞＞,还有周作人的,三毛的,亦舒的等等等等都是在他那里买全的．当然他也会推荐我一些热门的读物如＜＜廊桥遗梦＞＞什么的，看看消遣．

那些日子真的很高兴．他坐在拥挤的柜台后，有时候整天也没有一个客人，看了一天的书也乏，正好我去了，依在玻璃柜台上，拿瓶矿泉水，就和他有一搭无一搭地聊天，随手翻翻杂志报纸，无聊的工作之余也算是有个温馨淡雅的去处．

有一次我和他开玩笑说：嗨，哪天我有钱了我们合作开间大书屋吧．店里要有很舒适的座位，咖啡绿茶免费，冬暖夏凉，高雅整洁的真正给和我们一样爱书的同类开的书屋．

他好开心地笑：真的啊？太好了！

我们以为那只是一个白日梦罢了．

终于，我在对碌碌无为的现状忍无可忍的情况下，奋然跳下大浪淘沙的商海．我的目的很明确：到可以开间书屋平平淡淡读书喝茶的时候就上岸．

那一次，认真地把书屋当作自己努力的目标，估计要达到目的的时间应当是相当长的．

那一次,也是我低估了自己的欲望和俗根.

开始创业后就先给了自己一个新的超尺寸的安乐窝，半年内就搬走了．但我还是只去那家小书屋．

离开远了，加上没有那么多空闲时间了，我只能每次去就拿他一张最新的书目预定单子，有喜欢的电话他，帮我订购．更多的时候是随时去了,什么新的都通通扫回家,喜欢的留,不喜欢的再回送给他.

再几个月后，当会计拿给我看报表的时候，那个数字曾经是我心中退休开书屋的目标，跳进我眼帘，在我心里泛起了一丝丝的涟漪．仅此而已，我轻轻地在稍纵即逝的犹豫间就将那梦中的书屋从脑海里抹去．不容它再来干扰我正蓬勃发展的事业．

太容易实现的梦想，人往往不会珍惜，也往往淡然地与之失之交臂．

当我驾着私家车去搬书时，他母亲会来帮助我将一扎一扎的书放进后行李箱．他总是依旧坐在柜台后面，没有惊羡，没有激动，也从来不曾提起我们开玩笑说的那个梦想．

最多，他只会说：象你这样开着车子来买书的人，是不太有的．开车的人不看书，爱书的人开不起车．

．．．．．．

我们终于再回不到从前那种安静地说话的状态了．我太忙太浮躁，蜻蜓点水般去取了书就走．他太自律太清高，怕拉住我说话给我压力．

书屋的那位文静的主人，在我充斥着繁杂俗事的记忆里模糊淡出渐行渐远．

直到在美国南方的老友，突然有一天问我，开间书店如何？

我兴奋地大喊：太棒了！

那个时候我正有计划要离开纽约去南方居住，她的这个提议刺激得我恨不得马上启程．

老友说她先去书店考察两周，再给我回音决定．

这十几天里，那位小书屋的男主人温和恬淡的脸容一直在我眼前飘来浮去，我从来没有办法原谅自己没有给他一个哪怕是半开玩笑的解释，为什么书屋的话题没有了下文．

终于等来了老友的回话．书店客人不多，销售量不大，每天站足八小时，除去费用，实际收入比一份普通的工作都还要少得多，决定放弃．

没有老友的合作，我自己一个人，跑到那个南方去开书屋，一是没有那个勇气，二也是没有那个缘份．

我明白了，在这里，对象我这样的人来说，守不住清贫，耐不得寂寞，放不下欲望，书屋，就永远只能是个理想是个希望了．

现在，渐渐胸无大志的我，连这个小书屋的梦都不做了．渴望的是，有一间排满了紫檀色书架的小书房，属于我自己．一张香妃榻，一盏落地灯，一段安静的时间．．．．．．



后记:

写这篇文字的时候,那位书屋主人柔和淡定的脸就一直在我眼前挥之不去,而从他那里得来的书,是完全已经烟飞灰灭了.

因为我出来的时候所有的书都放在父母家了,中途回国的时候只带了些新买的.年前父母通知我说要搬家,老屋拆迁,我的那些书那些照片都是很大的累赘了.父母年高,搬家我帮不上忙,哪里还有权利要求保留这个保留那些呢.

我的书,全部被埋葬在老屋的废墟中了.

好在,读进去的精华都和我自己融为一体,不分彼此了.


2006-07-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