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9/12

钟爱我一生

那天凌晨,睡意迷蒙中,屋外的细雨,淅淅沥沥地,轻击层层叠嶂的柔曼垂帘阻隔着的玻璃窗,似有若无.我翻个身,抓紧了我的小抱枕,把自己更深地埋在洁白柔软的被窝里…

她,一袭黑衣衫,老式的对襟布衣衫,朦胧雾霭笼罩着般,在我眼前缓缓走过,不回头,也不看我一眼.就这样无语地,慢慢地走了过去.我想喊她,出不了声;我扬了扬手,她没理会我,我的手僵举着…

骤然间,惊雷乍起.我愕然醒来,心怦怦地跳.

梦!

初夏的晨雨,已经倾盆如注,电闪雷鸣.

天,早就亮了.

我懒懒地洗漱,裹着宽大晨袍,晃到厨房去煮咖啡.

刚喝了几口咖啡,脑子还被那个梦境困扰着,郁郁寡欢.

电话铃响,接通了,是母亲.

“你外婆去世了.”

我整个人傻了,刹那间,什么都听不见了.

“怎么会?怎么会?我前两天才打过电话,你们说她很好很好的呀~~`”我回过神来,大声嚷我母亲.

“就昨天还好好的,今天早上起来有点胸口闷,一下子就过去了...”

母亲的声音象是从宇宙那一边传过来一样,遥远而那么不真实.她喋喋不休地讲着,我什么也没听进去,所有的意识里在狂乱地挣扎着回忆着刚才的梦境-----外婆穿着黑衣衫,不看我一眼,在我面前缓缓走过----.外婆是来向我告别的?外婆是来向我告别的呀!可她为什么不看我一眼?为什么不和我说一句话?是她不肯,还是她不能?

我颤抖着,迷乱中伸手去抓咖啡杯,却碰翻了它.杯中滚烫的咖啡洒落在我光着的脚背上.我不疼.我用衣袖去抹,去擦.我还继续听着母亲在说,在说…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终于醒过来,母亲在问我.

“今天的夜车.明早就到家.”

死,是怎么回事?死,就是不能相见了?就是不在一起了?就是不能相亲相爱了?

我幽灵一样飘回床上,用被子把自己牢牢地裹得严严实实地.呆坐着.才想到,外婆去世了.泪,这才喷涌地夺眶而出…

不是还有奇迹吗?不是吗?只要我回去,只要我喊一声:”外婆,我回来啦.”她一定就会醒来的.

快,快,快呀!我要快点回去,不能让外婆等太久了.

快,快,快呀!我要快点回去,不能让外婆睡太沉了.

车上,我一直凝视着窗外黑觑觑的夜空.不停地告诉自己:还有奇迹会发生!还有奇迹会发生!!

我满月就被托给邻居老婆婆照顾,后来婆婆抱不动我了,一岁不到我就被交给外婆带养.她为我做了一个母亲应该做的一切.我学走路,是她扶着我;我学说话,是她鼓励我;我行为不端,是她规范我;…学龄前的六个春夏秋冬,是外婆冷了给我添衣,热了为我摇扇.走到哪里,我都和外婆在一起,她的几乎每一张照片(很少很少几张)都是抱着我的留影.

上小学时回家,我也是每周一定要去外婆家的.外婆一手好厨艺,我一去,就给我喜欢的食物,坐在我对面,看我欢天喜地得吃着,边说慢点慢点,边满足地微笑.而我每次去,看见她兴奋地叫着我的小名:”小娜,你来啦,你来啦!”我知道,这一周,外婆又每一天都在等着我.

被父母训斥责备的时候,我就逃回外婆家;被老师表扬的时候,最想第一个告诉外婆;一个人睡一张小床的第一天,小小的我彻夜失眠害怕地想念着外婆…那时候,真的不明白为什么要长大,为什么要回家?

高考结束录取通知收到准备上大学的那个暑假,外婆右臂骨折,我没等大人开口,就说,我去服侍外婆吧.外婆见到我,开心得直抹眼泪.

十六岁的我,几乎什么都不会做.下厨不用说不懂的,好在外婆和大姨妈住一栋房子,我每天去姨妈那里拿菜就好了.外婆教给我煮米饭,烧简单的汤.我每天就是帮助外婆洗漱,洗衣服,陪她说话,探望她的客人来了端茶递水的.

外婆也和朋友叹苦说我小孩子家家的,连毛巾都挤不干什么的.我听了也不生气,还当着客人的面对外婆说,我知道了,下次一定把毛巾绞的很干很干的,弄得客人也哭笑不得.其实,我哪里说到就做到了?连在大学,宿舍里我的绰号还是”毛巾挤不干长”呢.我做得不好但我很努力很很很尽心.

那两个月,是我离开外婆家后和她最长的一次重相聚.

我每天将外婆的满头银发梳理得一丝不乱; 我替外婆洗头,让她舒服地半躺着…我很快乐地做着这些事情,只因为可以每天同外婆在一起…

想着外婆的点点滴滴,颠簸的长途车终于把我送回家乡.

走到外婆家的小巷口,我的心突然就剧烈地撞击起来,象要从我嘴里跳跃出来.那种渴盼奇迹出现的悸动!

外婆静静地躺在床上,那张我们共眠过多少个白天黑夜的床.露在被子外面的胸口,我看见了”她缓缓在我面前走过去”时的那件黑衣衫!

我轻轻地呼唤:”外婆,我回来了.”

她不动.她不睁开眼看看我.

我抚摸着她的脸颊,冰凉:”外婆,是我啊,是小娜回来了呀.你听见了吗?”

她无语.她不回应我的问话.

我握住她苍白的手,不再柔软:”外婆!!!您醒来,我要您醒来啊~~~说过的,您一直等我回来的!说过的,您要一直好好的!!”

那一双拥我抱我养我教我的手,我却再也无法让它们重新温暖;那一双深情凝视我爱抚我的眼睛,我却再也不能使它们恢复明亮.

“人死黄泉难扶起”的道理,我不是不懂.我是不想懂!我是不愿意懂!!我是不肯懂呀!!!

我哭喊:”外婆,醒来!外婆,醒来啊!...”引来了小巷里所有看着我长大的邻居前辈.每个人,再陪我落泪,落泪.

外婆就这样静静地安祥地睡着了.刚刚过了90华诞才几个月.

外婆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不少,她带过养过的也有好几个,但和她相处最长时间的是我,最让她骄傲自豪的也是我.她希望过个热闹的生日大礼,我就从外地特意回去,为她在很体面的酒楼设宴,邀请她所有想得到的亲朋好友(包括她在公园老人角的朋友们)相聚.她好高兴.

那次,我离开要走之前,和外婆谈起自己想到美国的打算.还没有决定,也是想听听她的想法.

她很久很久没有说话,哭了.我抱过她在胸前,蓦然惊觉,在不知不觉中,我已经高出外婆那么多,而外婆却好象越来越矮小了.我拥着她:”别哭啊,我现在还在不远的地方,您想我了我就回来…”

外婆轻轻地问:”小娜,你为什么心这么高,要走那么远?”

我,无语以对.

怀着被外婆的泪濡湿了的衣襟,我走了.

我没有想到,那次的拥抱就是天人永隔!那” 你为什么心这么高,要走那么远?”就是外婆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外婆,我还没有走那么远,您怎么能够就此不管我了呢?

必须要送外婆了.

我眼怔怔看着栩栩如生的外婆被推进炉膛!我要晕厥…

被亲人连拖带抱地拉到外面.站立不稳的我,仰望那高耸入云的巨大烟囱,悄悄地吐出了一缕青烟.我知道,那是外婆.她终于飘散在蓝天白云中了…

紫红色木匣子里,白白的粉末上,静静地摆放着外婆生前一直佩戴着的玉手镯.

那是我用第一个月的工资买来送给外婆的.而她,就只带走了它.



外婆,如果时光能够倒流,假使流水能够回头,请您再给我两个月时间.不,哪怕两周.不,甚至就两天!两天,让我再好好伺候您!

我现在会烧好多好吃的美味了,我现在更懂得怎样为您调理身体了,我什么都会做了,求您给我一个机会来报答您的养育之情哪!

外婆,您知道,我再也不能得到象您给我的爱了,但另一种不同的爱,我得到了.您放心吧.我会好好的.我会幸福.

请您在天乡护佑我,直到我们重逢的那一天!




后记:

十几年来,不敢写任何有关外婆的文字.这个题目去年就有了,写不下去.一坐下来就开始心痛.现在终于把它写出来了,也从此不再碰这个话题.就让我爱的亲人安然地常驻在我心我记忆的最深处.

在我服侍手臂受伤的外婆的那两个月中,我总是边做事边愉悦地哼唱着歌.那首江南民歌<<茉莉花>>是我爱唱外婆爱听的.而现在,再缠绵呢喃的吴语都不能象如泣如诉的萨克斯更能表达我的心情.把它做成背景音乐,与此文一同献给我的外婆.


2006-0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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