涩

芊芊是个白皙,纤细而安静的小女孩.

芊芊的家在一条小巷的正中央.往左边走三五分钟到巷口就是芊芊每天去上课的小学.往右边也是三.五分钟就走到巷尾,隔着个湖,挺大的,是最有名的中学.大门一进去就是一座在芊芊看起来很大很大的石头桥.过了桥才是大操场和教学楼什么的了.

芊芊小时候每天早上都要和许多大哥哥大姐姐倒逆着走去上学.当然了,还有住在中学边上的同学每天顺道叫一声:芊芊,走啦.就勾肩搭背地被大孩子们挤到小路边边上,有点灰溜溜的.

下课时分,又是闹烘烘地和一堆堆中学生迎面接头地回家.每当这个时候,芊芊就想,哪天自己长大了,去那所中学了,就不用和大哥哥大姐姐们倒逆着了.真不舒服的感觉.

不知不觉中,芊芊被父母和老师决定了早一年半去上那所盼望了很久的中学了.

芊芊从此每天早上和大哥哥大姐姐们同步同方向了,却与自己原来的好友们反方向了.芊芊又好难过了,怎么样都不对劲儿呢.

当芊芊的同学们还在按部就班地上着该上的课,做着小学的功课时,芊芊就被丢进了一个全新的环境了.

也不全是新面孔.几个原来比芊芊高年级的男倔头同学现在也和芊芊在同一个班级里了.

芊芊在小学里是个很害羞的学生头头,什么红小兵营营长.

芊芊又是个睡不够的小懒猫.轮到值日,死命把自己从被窝里拖起来,空着肚子站在校门口检查大家的校徽红领巾带了没有.真困真饿啊.

这样,学校的老师同学都认识芊芊;芊芊也是认识那几个调皮刺头男生的.芊芊还”管”着他们呢.

报到的第一天,那几个男捣蛋就很吃惊地冲着芊芊嬉皮笑脸:”嗨,小丫头,你在这里干吗?这里可是没有红小兵归你管哟!哈哈哈哈哈哈…”

芊芊还是怯怯地不说话.

开学了,芊芊才见到了班主任.一个看不出年龄的雅致女人.说话干脆利落,总是不容人质疑的样子.

自我介绍后,就先来宣布班干部名单.被点到的干部要站起来让大家认识.

班长是个很秀气很干净很帅气的男生,叫阿维.他老练地站起来,冲大家挥挥手,微笑着环视了一下整个教室,好让全班40多个同学都看见他.

芊芊比别人矮小,坐在第二排呢,转过身子扭过头来看了他一眼,跟着大家一起鼓掌鼓掌欢迎班长.

掌声停歇,大家又齐刷刷地坐好,安静地看着先生(一到中学就管老师叫先生了,芊芊也觉得很不一样,很酷!).她扫了大家一眼:副班长,芊芊!

芊芊以为自己听错了.愣愣地盯着先生端庄的脸,一动不动…

先生如炬的双眼锁住了芊芊,她抿着小巧的薄嘴唇,也一动不动…

在女孩和女人的对峙中,劈里啪啦的掌声又响了起来.芊芊惊惶失措地站起来,白皙的脸上飞过两朵玫瑰红晕,头就勾在胸前了.对着先生鞠了个躬,转过来匆匆对着那么多双好奇的眼睛,也鞠了个躬,坐下就恨不得把头埋进课桌抽屉里.

她可以想象那几个调皮男生吃惊的表情和先生失望的眼神.

芊芊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那么胆怯.从来都是班长,红小兵连长到营长地当着,怎么到了中学就不同的感觉了呢.

是年龄小?还是先生的咄咄逼人不同于小学那个比母亲还关心爱护宝贝自己的老师?更或许是因为班长太成熟大气吓到了芊芊?

总之,芊芊后悔听了大人的话,早早地上了这所中学了.

新学期开班会了----芊芊也不知道什么叫开班会----,先生很利害,请了校长和副校长来参加.

先生说了个开场白,就说本次班会由班长主持,自己走到教室最后排,和校长们坐在一起了.

阿维先代表全班同学欢迎校长们莅临指导,再宣布班会程序内容.然后就自己先带头念了新学年的决心书!

芊芊有点蒙了,什么”莅临”啊?听不懂.什么各自踊跃自发上台表决心啊?没见过耶.

稀里糊涂还没想明白,阿维的决心书念完了,坐在讲台边上原本先生的椅子上,看着大家.

芊芊也看着阿维,心里琢磨着下一个是不是该自己被点名表决心了,因为芊芊想自己是班副么…正这样想着,忽然就见后排一个女生风风火火地走上讲台:我的决心书!......

然后一个接着一个,陌生的同学们都自己走上台去.没有人喊芊芊呢.

十几个同学讲完了,芊芊还是没反应过来.

从来都是老师给安排好,什么时候上台讲什么话.芊芊不怵台上发言的,从小学第一个学期开始,所有班级的决心是芊芊表的.后来代表年级了,再后来就代表学校到区里去表决心,读总结了.反正稿子都是老师批准过的,照着念就好了.

可是芊芊不习惯这个方式,怎么都自己跑上台去了呢?

阿维的目光开始在芊芊脸上扫过来溜过去.芊芊也回看他,希望他点自己的名一下.但阿维始终坚持地坐在那里不开口…

多半的同学都读完决心书了,芊芊犹犹豫豫地刚想站起身来,猛地见一支玉手啪地轻轻拍了芊芊的课桌一下,抬头就迎上了先生愠怒的杏眼.不知道什么时候先生已经站在芊芊的身后了.

患得患失地,芊芊觉得自己很不能得先生的欢心.

九月开学,十月国庆演出,那个精明的先生就很准确地抓住了每个人的特点.她宣布要在元旦的学校汇演中搞个精彩的节目为班级争光!

芊芊进过体操队的,虽然自己放弃了,但芊芊的肢体表达能力很强也很优美,当然就被选为女一号啦.而阿维当时就已经是市文宣队小有名气的舞蹈演员了,常常会周末到处演出的那种.大概先生也认为有他就有可能做出吸引眼球的节目吧.

排练是每天下课后秘密进行的.6个女生和6个男生,还有先生.关起门来.

是用<<国际歌>>做背景的一个舞蹈.动作是由阿维的舞蹈教练设计好由阿维来教给大家的.芊芊好喜欢那种带着些许帅气阳刚的表达.比如,歌曲”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出来的时候是12个人斜排着朝一个方向挺胸侧目敬礼的姿势!为什么敬礼呀?给谁敬礼呀?芊芊不想了解的,就是那个动作本身很酷,形体很美就对了.

排练非常顺利.离开演出还有两周的一个下午,先生突然就喊停.然后看看阿维,瞧瞧芊芊,说:改个动作.最后那句”英特纳匈耐尔就一定要实现”的时候,男生最后一个的阿维和女生第一个的芊芊要挽起手来表达全世界无产者的团结更加恰当!

芊芊晕了.

阿维不说话.

那个调皮蛋高兴得起哄…

音乐又起,到”英特纳匈耐尔”了,芊芊停下来,不动了.怎么可以?阿维是男生呀.

先生不动声色地说:好,今天到此为止.

松了一口气,芊芊飞快地跑出教室.

第二天,到那个点上芊芊就不挪窝了.先生的语气开始严厉了.芊芊不说话,不顶嘴,不说不干,就是不挽手不动弹.每次的演练也就到最后那句歌词的时候就结束.

一周过去了.离演出只剩下一周了.大家都已经跳得很熟练了,只是卡在”英特纳匈耐尔”那里.每次到这个时候,阿维的眼神是关切和期待的.芊芊装作没看见.

先生在上她的数学课时,不点名地批评芊芊了.什么不考虑班级荣誉啦,不以身作则顾全大局啦…等等等等.

芊芊低着头抠指甲.好象和她无关一样,心里却象有只小鹿在惊惶地冲撞着跳耀着.背脊冰凉的好象感觉得到身后几十双眼睛的嘲笑讥讽的注视.其实,那个时候班里同学还不明白先生在说谁呢.是芊芊自己心虚.

又过去两天.先生在课间操的时候留下芊芊谈话.这下子全班的同学都知道原来不服从先生的是那么纤细小巧的乖乖女芊芊.

先生还是讲那些重复了很多次的话.最后加了一句:这个学期的三好学生,你还想当吗?

芊芊轻轻地摇摇头.先生知道芊芊从来没有拉下过一次,每个学期都是三好学生的.竟然连这个荣誉都可以不要?

先生很生气了.

那些日子,芊芊真想逃学.

温和善良的芊芊甚至幻想要么自己死了,要么先生死了,再要么阿维死了,更或者地震了演出取消了…

再过去两天,课间操时,先生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对着芊芊终于完全失去了耐心:你挽也得挽,不挽也得挽!跳也得跳,不跳也得跳!!今天排练时再不配合,就换了阿维你去挽猪头阿专的胳膊!!!

芊芊吓坏了,从来都是优雅稳重说话轻声细语的先生怎么会这样大声嚷嚷?芊芊想到自己要挽那个猪头专的胳膊就全身起鸡皮疙瘩.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啊???

那天,第一次”英特纳匈耐尔”唱出来的时候,芊芊本能地停下来,右边6个男生和左边5个女生都静静地看着芊芊.芊芊知道自己无路可退了,只得似有若无地点点头.

先生很明白,马上重新放音乐.

深吸了一口气,芊芊将右胳膊轻轻地放进阿维的左手臂弯里,挽住了他…

“英特纳匈耐尔”因为芊芊和阿维的这一挽手就”一定要实现”了吗?芊芊不知道.

音乐停了,她蹲下来,把脸埋在双膝间,眼泪,掉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无声无息地.被胁迫的无奈和面对强者的无助,伤了芊芊…

演出果然不出先生所料而大获成功,得了优秀奖.但芊芊不会忘记当她和阿维挽手时礼堂里发出的那种过度兴奋和受刺激的起哄和掌声.

次日课间,教室黑板上,不知道哪个坏蛋写了几个字:芊芊和阿维!然后一大帮人在那里贼贼地大笑.芊芊想去擦掉,他们不让;芊芊想躲出去,他们挡着门.

阿维进来了,瞪了那些男生一眼.很有威信的阿维看都不看芊芊,擦掉了黑板上两个人的名字.

那以后,芊芊和阿维还是除了班级干部开会时说工作的事情外,和同学们一样保持男生女生互不说话的状态.但很明显的,班副芊芊对班长阿维布置的公事更加配合更加努力完成得出色了.而班长阿维在开会时也有意无意地找话题和班副芊芊讨论听取班副芊芊的意见.

寒假很快就来了.

芊芊最喜欢放假,可以睡懒觉了.

正月初五那天,好冷.

南方的冬天湿冷湿冷的冻人,也没有暖气.芊芊起来,穿得厚厚的象只小皮球.整理好房间,打开气窗,凉凉的新鲜空气,让芊芊从睡眼朦胧中清醒了些.

家里一个人也没有,芊芊一点也不想自己煮早饭吃,就冲了一杯麦乳精,暖暖地喝着,边看小说.

笃!笃!笃!

礼貌而清晰的敲门声.芊芊不太想起来开门.来人找父母的最多芊芊也就会说一句:上班去了,再见!

就当家里没有人好了.

笃!笃!笃!

还是那样礼貌而清晰.芊芊放下杯子,懒懒地开了门.

阿维站在外边,定定地正看着错愕的芊芊.似笑非笑地,有点腼腆有点尴尬有点拘束.

芊芊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请他进屋来的了.只记得匆匆说:我给你沏茶.

芊芊双手递杯子给阿维,阿维双手接过,说谢谢.两个人都很小心地避免碰到手.

那对老旧的硬木椅子上,坐着两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小孩子,当中隔着一张方方正正的茶几.

阿维还是很老练地先扯起学校里先生同学的话题.无非是成绩啦,来年的活动计划啦之类的.

坦诚地,两个人四目相对,安然而温馨.不象在学校里,怕人起哄.

阿维的眼睛很大很亮,眼睫毛长长地扑扇扑扇的,象洋娃娃.冬天朦朦的阳光从高高的气窗斜斜地溜进来,从后侧将阿维的一只耳朵和半边脸颊影出了淡淡的一圈光晕来.有点茸茸的汗毛在光晕里泛着淡金色的柔软.他的细长的双手一直捧着茶杯.嗯,太冷了,这样暖和些吧.

芊芊很喜欢这样和阿维说话.她觉得很放松.

过不了多久,阿维起身告辞.那杯茶捧凉了也没见他喝一口.

在学校的日子还是平常得象水一样的过去.芊芊和阿维每天见面,照样除了开会讨论工作外不说话.当然,谁也不知道,过年的时候阿维是到芊芊家里去过的.

第二年的正月里,阿维又来芊芊家.情形就象头一年一模一样.

这次,阿维走了以后,芊芊想,他到底是来干什么呢?是有话有讲吗?明年他如果还来,就问问他吧.

又过去了一年.阿维坐在芊芊对面,温和安静地和芊芊说话的时候,芊芊完全忘记了应该问他为什么来的事情了.

然后,进高中的时候,芊芊去了文科班,阿维进了普通的理科班.从此两个人不在一起上课工作了.

芊芊从来没有想念阿维的时候.

不在一个班级里,上学放学路上有时候还碰见的,课间操时间也能看到他.这样的时候,他们互相看一眼对方,就象不认识的一般.

芊芊以为过年阿维不会来了.但他还是来的.不谈班级里的事情了,就互相告诉对方新的班级同学先生的新闻趣事.

让芊芊觉得很好玩的是,以前觉得阿维好高大,现在怎么觉得不那么比芊芊高出许多来了呢?芊芊没注意到自己从原来坐在最前排的位置变成现在坐后排了.

是芊芊开始长个子啦.

芊芊还是没有问他来看她的目的.分开了,好象有点陌生,开不了口的感觉.

高二那年春节,阿维来看芊芊的时候说自己有点想报考专业的舞蹈学院.芊芊很了解阿维的梦-----用舞蹈来体现理想!可是,那个时候,上大学是每个孩子的追求啊.芊芊没敢说那不是个好主意.芊芊只是听他讲.

夏天的高考红榜上,芊芊找来找去找不到阿维的名字…

芊芊有些预感,觉得过年的时候,不会再有那熟悉的敲门声了.

果真,从此再没有了阿维的音讯了.


2006-0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