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9/11

守住承诺

认识她的时候,我三岁多点吧,刚记事也就记住她了.

记住她不是因为她年轻美貌,也不是因为她和蔼慈祥.不是的,全都不是!

那么深刻地记住她,是因为她那双恐怖变形的三寸金莲!!!

她是我大姨妈的婆婆,我权且称呼她姨婆呗.生活中我只唤她阿婆的.

姨婆家从前是大户人家呗,房子很大很大,姨妈嫁给姨夫后,外婆也过去同住直到终老.外婆和姨婆这对亲家母同在一个屋檐下共同生活了差不多有半个多世纪!我从小是外婆带大的,也就和姨婆相处了好多年的感觉.

第一次看见姨婆洗那双小脚时,我的惊惧恐慌使得年幼的我很长时间不敢亲近她,觉得她是怪物.因为外婆是大脚的,是缠得半途而废的大脚.

断断续续的故事是从外婆,姨妈,母亲那里听来的.拼凑在一起,时光悠然倒流......

小巧玲珑的她6岁就被缠足,因为上层大户人家的千斤都该是三寸金莲的.

她哭,她喊,她求,她挣扎,她撞墙,她绝食.....终于,她麻木,她认命,她被成就.

身高140公分,金莲一对,细腰盈握,无才是德地嫁入豪门.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这,就是承诺了.新人无语的承诺.

那一年,她18岁.相公独子,年方19.

幸福吗?除了她自己,谁也不会了解吧.也或许,她不会去想这个庸人自忧的问题?

新婚半年的那一天,相公出去和朋友喝酒.富家公子,年少气盛,不自量力,过量而亡.

而她腹中已经孕育着我的大姨夫.她成了寡妇,我姨夫成了遗腹子.

深宅大院里,她成了单身母亲,却被夫家上上下下宠爱照顾得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她只用抽点小烟,喝口好酒,看着儿子长大......

我认识她的时候,姨夫也子女满堂了.我记忆中,60来岁的她就是那样坐在屋里.默默地,安静地,从不大声说话,从不生气.坐着,抽烟,或者什么也不做,就坐着.到她屋子里,我觉得好冷好阴森.不太敢去的.

每年梅雨季节过后,她让表姐表哥们帮助晒她的衣服.

一套一套的寿衣,一双一双的寿鞋尖尖的刺眼,一顶一顶黑绒绣花寿帽...

她边抚摸着,边自言自语,都准备好了,都准备好了,什么时候走都可以.

我不懂她说走的意思,但见大人们都急急忙忙打断她,说什么糊话呢?早呢早呢.去喝一盅吧,连搂带抱地哄她去厨房.

衣服晒了好几年,旧了,又换做新的.还是那些样式那些颜色的.来年继续晒霉.

转眼之间我长大了离开了,每次去看外婆,总去姨婆屋里坐坐.她还是那么样淡淡的,问我好不好,也不多说什么.

终于,我长大到不理解她的生活目的意义的那一天.面对坐在那台老古董硬木靠背椅子上的姨婆,我问,婆,还记得相公的模样麽?

柔和的夕阳透过沉重的幔帘,斑斑驳驳,撒落一地碎金,她脸上刀刻般的纹路,此刻也似乎平和开来.浑浊无光的双眸无奈地看看我,好象不明白我为什么这样问.

她轻轻地,轻到让人难以察觉地,摇摇头.

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哪,她和相公在一起最多半年时间,180天的夫妻,真的能有长过半个世纪的恩吗?

我很想问她那些寂寞的夜晚怎么样渡过?有没有丢撒满室的铜板再去一枚一枚拣起串好来驱赶挥之不去的孤独与渴望?有没有午夜梦回靠不到那一个温热宽厚的胸膛枕不到那一弯柔情似水的臂膀握不住那一双爱意流淌的大手而黯然?

不敢问,怕她还是那样轻柔地不经意地摇头,更怕拨动她被岁月尘封的心弦...

几十年如一日地,她从我认识她的时候开始就没离开过那栋房子,最多被小辈们带出去吃个饭就马上回家.

每一个时辰,每一天,她在想什么?

我,无法进入她的世界.尽管我真的真的恨不得钻到她心海里看看那是个怎么样的地方能够这样长久地波澜不惊春波无漾.

在我飞回家为外婆90华诞开席宴客的聚会上,她紧紧握着外婆的双手,两位年逾九旬的亲家母的惺惺相惜,让在场的每一个人为之动容而戚然.

当年外婆无疾而终.当心痛欲裂的我,看到大外婆3岁的姨婆,蹒跚而倔强地不要任何人搀扶,颤颤巍巍地跪在外婆床前,磕了三个头,字字清晰,心平气和地说:

"亲家母,你走好.我也很快来和你做伴的.在那边等着我呗."我彻底崩溃......

一室悲声中,她缓缓地站起来,转身回到她自己的小屋去了.

次年,她盲肠发炎住院开刀.医生认为她顶不住,却安然出院了.回家腹部剧痛,再查,腹腔内遗留了大量的止血纱布,再打开,再合拢.这回谁都认为她抗不过去,她还是康复了.

又过了两年,她的烛光终于熄灭了.

那是她期待了多久的归宿?漫长的每个白昼每个黑夜的默默等待的归宿?那是她盼望已久终究回到相公身边的归宿?

七,八十年的天人分离,相见还似曾相识吗?

她走了,与她相依为命的大姨夫说,终于可以问心无愧地说自己是孝子一个了.

年近八十的姨夫姨妈准备移民欧洲和子女团聚了.

姨婆走后第二周,姨夫告诉姨妈他梦见姨婆来叫他:"你也来跟我做伴呗.这里很漂亮很好.来吧..来吧...来吧....."

又过一周,大姨夫突发急病.隔日追随他母亲而去了.

所有的悲痛都留给活着的人吧,所有的牵挂也与他们无干了.

他们,活着,厮守了七十八载,才分离了三周啊,就又急急地奔向对方,永久地生死相依......

放下安慰姨妈近三个小时的电话,我脑子里空空的,被冲洗涤荡的感觉.

姨婆从十八岁守到九十六岁,到底是为她相公,还是为姨夫?

人说,儿子是母亲前生的情人.我现在愿意相信这是真的了.

没有这个她前生的情人,她的生命之路岂不更加凄苦无助?

愿外婆,姨婆,姨夫在天乡永享福乐......


2005-1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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