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9/12

恍若隔世的离情

多年前, 女孩随父亲的机关搬到这蛙声连绵,宽阔清静的青砖楼里住的时候,小巷里有两口老井.其中一口巨大的方形井气派地被围在一个大院子里,那边房屋挨着房屋,很有老街的样子.院门敞开着,小巷的居民皆可去汲水.

女孩住的这几栋机关楼周围都还是菜地,和老街相连处有一道大门,还有门卫的.但已经是一条相通的巷道了.

在楼后面的空地上,孤零零地,有一口小小口径的水井.最简单的水泥抹也抹不平的井台,一米来高,直径大概也就半米的样子.周围是水泥铺就的地面,简陋而其貌不扬.

因为去巷头的大水井去比较远,还要经过门卫的小门(平常不开大门),所以很自然地,小巷就以此处为界似的,外巷的人家用巷头大井,女孩家和一群机关家属们就用这口小井.相安无事.

井口小小的,看进去却很宽很大很深.井壁是用红砖砌成的,不象那口方井是用青石磊的.地下水就如涓涓不息的细丝,悄然沿着暗红的砖缝,汨汨地填充着维持着水位.

那个时候,街尾有一个公共自来水龙头,家家户户在固定供水的时候去排队买自来水作饮用,其余的生活用水就全靠井水了.

无论春夏秋冬,井台边总有人来人往.洗洗涮涮的女人们也难免东长西短地聊,孩子们也就在井台边跑来跑去玩,认识了那里的小伙伴.

夏天,自来水常常就断了.得大清早起来汲水,然后用明矾沉淀后当作饮用的水.外面的居民也就不管矜持了,也来小井取水.所以,到日上三尺高,井就见底了.

年复一年地,汲水的小铅桶在井底没有多少水的时候咣当咣当地被摔过来拎过去才勉强倾斜装一点点水上来的过程中,通身遍体鳞伤,坑坑洼洼,老态毕露.终于,在那个暑假热气开始升腾前的凌晨,就让女孩的父亲拉上来那只桶把手,它把自己安安静静地躺在乱石遍布的井底,彻底罢工抗议了.

午饭后,太阳就象要烧伤人一般挂在正空中.不能没有汲水桶啊,父亲用衣架做的钩子去掏,失败;用鱼网去挂,不行.

女孩和大她一点点的小姐姐也在边上出出这个主意,想想那个办法,帮足了倒忙.

山穷水尽的父亲,突然看着女孩,说:你下去取它回来怎样?

女孩看着父亲,想也不想就点点头.

然后父亲把那张鱼网收拢来,成一股不粗也不细的尼龙绳子,在女孩的肋下胸口绕了几圈,打了一个又一个死扣.

轻巧地,女孩双脚离地了,女孩上了井台了,女孩下到井口了……

稳稳地,女孩觉得一股异常清凉甘甜的空气扑面而来.

光线陡然暗了下来.

缓缓地,女孩悠然地看着井壁上泪水样渗出的清水,独自莞尔开来.好凉快啊.

悠悠地,女孩双脚触到井底的乱石,不尖利,却高高低低.还有细细的沙子镶嵌在石头缝隙里.女孩小心地站定了,抬头,看见父亲和姐姐的两个脑袋被正午的烈日照成黑黑的两个小小的圆球,离得那么远,看上去那么不真实.

父亲喊:站稳了没有?拿到小铅桶了没有?

女孩放开紧紧抓住绳索的双手,将那只淘气的小水桶抱起来.

她仰着头嚷:拿到了!!!

没有回答.也看不到父亲了.只有姐姐的小脑袋还在井口那里俯瞰着.

女孩猛然间全身的毛孔都竖了起来:不会是父亲不再拉我上去了吧?这样想着,恐惧和孤单一下子把刚才还乐呵呵地享受着这清凉世界,美妙水滴声的女孩击倒了.

她没办法通知上面的父亲她想马上上去回到地面,她双手搂住那个脱了把手的小铅桶.

女孩用嘴咬住尼龙绳索,来回晃动着,父亲终于又出现在那个圆月般的井口.

她大声尖叫着:拉我上去啊!

回音轰鸣,震得她耳膜嗡嗡响.她更加感觉害怕永远被留在这里.

几乎是马上,她感觉到双脚已经离开井底.绳索颤抖得很利害,女孩腾空左右晃荡着,肋下的尼龙绳摩擦着单薄夏衣内女孩幼嫩细软的皮肤,刺痛着.

女孩不知道为什么摇晃得这么利害,又为什么速度那么慢,似乎感觉到有一辈子那么长.

仿佛过了一百年,当女孩的头刚刚露出井台,她被阳光刺激得眼前金星飞舞.

父亲先解开女孩胸前的绳索,转过身去解系在他腰上的那一端.

女孩忽然明白刚才看不见父亲的时刻,原来父亲在绑自己!

死扣一个又一个,父亲黑黝黝地裸露的宽阔结实的背脊上,黄豆大的汗珠遍布.

女孩颤颤地伸出柔软的小手,轻轻地抹去那一片在阳光照射下象珍珠一样闪烁的水珠,冰凉.

父亲刹那间一个激凛,呆立不动了.五秒,不.十秒!也许更长.然后他又开始整理那乱成一堆的鱼网.

父亲沉默而无言的后背,让女孩真切地感受到生命的踏实.而那血脉编织的网暖暖地包围着浑身冰凉的她,渐渐地,女孩重返人间…

女孩离家,一走就是几十年.其间每次回去,她都会到那口小井边看看.

周围空旷地上慢慢地建起了楼房,拉起了围墙.井,被孤孤单单地阻挡在围墙外面.井中杂物越来越多,井也越来越浅,水越来越浑浊…

家家户户都有自来水,没有人用井水了.井台边再没有了昔日的欢声笑语.

又去的时候,井已经被水泥填死封住了.井台象个被废弃的灰泥桩子,傻傻地杵着.

女孩站在井边,不再青春的脸上是说不清楚的流恋和遗憾.

她的过往,她和小井的那些紧密的记忆,父亲背脊上那一片彩珠,断断续续地回放.小井,该也不会忘记曾经深入它内心深处的那个小女孩吧.也许,她是它唯一的访客呢.

老街还是全部被拆毁了,夷为平地.要造高楼大厦了.

小井也终于可以不必孤单寂寞地站在风里雨里,它带着曾经有过的喧闹和快乐,静默地融入大地的怀抱.

所有发生过的,就如同虚幻的影子,烟消云散在人们对新居所的期待和盼望里.

而那一头绕在女孩胸前,一段绑在父亲腰间的剪不断的纽带,跨越漫长时空的阻挡,飞越万水千山的离别,情系心间.



写于2006年6月18日 “父亲节” 凌晨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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